陕蒙边界的瘢痕:榆林小壕兔乡水污染事件镜像
2018年7月12日,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审旗母杜柴登煤矿附近土地样貌。
文、图|吕萌
编辑|孙俊彬
装完最后一瓶水,“坚果兄弟”并没有松气,而是为眼前五吨地下水的运输问题感到担忧。“坚果兄弟”是一名当代艺术家,曾因收集北京雾霾颗粒做成砖而闻名。这是他到小壕兔村开展水污染调查的第16天。
在村里人看来,这个留着长头发的外来年轻人让人难以理解:他用一万瓶矿泉水来换他们五吨日常饮用的地下水。十多个村民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将水全部换完,有些村民拿着担子和桶把倒出来的矿泉水挑回家里。2018年6月4日,一万瓶用纯净水瓶包装的水用货车运出了榆林市小壕兔乡。
小壕兔村村民用纯净水的瓶子装自己饮用的地下水。“坚果兄弟”供图
在这一万瓶水中,一千瓶运到西安,另外九千瓶从陕西运到北京,准备在北京、西安两地展出,“坚果兄弟”将这次行为艺术取名“带盐计划”。看着一箱箱水装上了物流车准备发货时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当时村里的人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没有和村民说这一万瓶地下水用来干什么。”
对于小壕兔村的村民来说,这些水嵌入他们的日常起居,流淌在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饮用、洗菜、洗脸、喂牲口……他们饮用着这些被污染的水已经6年多。
小壕兔乡和附近3个煤矿、1个气田的地理图。 来自电子地图分析
从清水滩到污水池
“坚果兄弟”在当地的介入引发了舆论和官方的重视。
6月21日,榆林市环保局联合榆阳区政府对小壕兔乡部分村民饮用水进行的实地调查中,被证实“水中铁、锰含量数值不合格情况较多”。其中,“坚果兄弟”反映的小壕兔乡耳林、史不扣、武素和掌高兔4个村,经榆林市环境监测总站对4个点饮用水采样检测,均未达到国家标准地下水质量标准(GB/T14848-2017)中地下水质量常规指标及限值Ⅲ类要求。
乌审旗巴彦高勒煤矿附近土地样貌。
小壕兔乡位于陕西榆林榆阳区最北端,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陕蒙交接地带,面积500多平方公里。“小壕兔”源自蒙语,意为水草丰富的地区,虽地处风沙草滩区,但地下有着丰富的水资源。“十几年前,走在池地边挖上个十几公分就有水,拿手就能喝。”小壕兔乡掌高兔村村民高板仁回忆说。
原本清澈的水滩在近几年却发生了改变。王成站在位于小壕兔乡特拉采当村南部的沙丘里用手挖着水滩边的沙土,水滩呈暗黑色,周围长满了早已枯死的沙蒿。没挖多久,黄色的沙土下面就漏出了粘稠的黑泥,并散发着恶臭味。在小壕兔乡及附近乡镇的沙丘地上,类似这样的水滩随处可见,“这些都是矿区排出来的废水。”王成说。
除了丰富的地下水,小壕兔乡还蕴藏着丰富的煤、天然气资源,乡委西北方向30公里范围内,聚集了巴彦高勒煤矿、母杜柴登煤矿、门克庆煤矿、大牛地气田等三座煤矿以及气田,它们位于内蒙古乌审旗南部,与陕西交接。
2018年7月10日,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审旗巴彦高勒煤矿附近土地样貌,地表布满大小不一的污水滩如同大地上的瘢痕。
污水滩多集中在地势低洼处,周围的沙蒿大量死亡,呈现连片白色。
据当地村民反映,近几年矿区疏干水的暗管排放和气田钻井产生的废料,不仅造成了林地、沙丘等土壤污染,同时多家农户的耕地被淹没而无法种植作物,饮水安全存在巨大隐患。
2016年12月26日,陕西省环保督察巡查工作领导小组通报了中央第六环保督察组交办的涉及榆林市环境信访结果。通报指出,中石化华北分公司大牛地气田大平探8井试气废液罐下方无围堰、试气废液罐下方防渗漏措施不完善的环境违法行为。
村民提供的影像资料和“坚果兄弟”的调查显示,巴彦高勒煤矿、母杜柴登煤矿、门克庆煤矿三座煤矿也存在通过将暗管埋在沙丘下进行排污的现象。三个煤矿的排水,导致附近的村庄变成了“泽国”。地下水浑浊,水体泛黄,污水干涸之后土地板结。
2017年12月27日,门克庆煤矿因违法排放污染物被内蒙古乌审旗环保局行政处罚。
2018年7月12日,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审旗门克庆煤矿附近土地样貌。
2018年7月12日,门克庆煤矿前施工的煤矿疏干水蓄水池。水中的抽水机是用来抽干蓄水,以便重建蓄水池。
榆阳区环保部门以小壕兔乡掌高兔村四户村民家饮用水的采样监测为例,对照《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GB5749-2006),铁、锰含量均有不同程度超标,最大超标倍数4.2倍。
铁、锰过量摄入对人体有慢性毒害作用。据《中国环境保护标准全书》的分析,过量的铁危害人体肝脏,过量的锰长期低剂量吸入,会引起慢性中毒;作物长期吸收会产生生理代谢失调、生长发育受阻等中毒现象。
沙地中,污水滩周围大量死去的沙蒿,据当地村民说,一些污水滩可达两三米深。
污水滩内大量的死鱼漂浮于水上,鳞片被黑色油渍所覆盖。
污水池边的生存
“受淹的地种玉米最高只能长十多公分高。”小壕兔乡特拉采当村村民刘树林指着田里的玉米苗说。
刘树林家距离巴彦高勒煤矿约两公里,巴彦高勒煤矿附近的旧排水管道,一共两根铁管往沙漠排水,污水淹了附近村民的耕地。2013年,少量煤矿水开始下渗到特拉采当村。2017年,污水从北边流进刘树林家门前的耕地,水深一尺,十多亩的玉米地产量不到前一年的一半。
巴彦高勒煤矿从2014年起对受污染的村庄实施赔偿。“2017年,村里赔偿了受淹地每亩800元,今年赔偿了每亩1200元。”田里的水退却之后,刘树林试着再种些玉米,过了三个月,发现玉米苗依然只有几公分高。“收来的玉米在那放着,只能喂牲口。”刘树林说。
除了耕地被淹,小壕兔乡的地下水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2018年6月中旬,王成家自费买了一台净水器,使用没超过一个月的净水器滤芯周围附着厚厚的一层黄色污泥。
2018年7月7日,据榆阳区疾控中心通报,该中心对小壕兔乡掌高兔、史不扣、耳林、忽缠户、早溜太、武素等6个村11份生活饮用水进行了水质检测,其中10份不合格,不合格项目为铁、锰等指标。
同日,榆林市环保局成立了调查组,对小壕兔乡接壤的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乌审旗的三家煤矿矿井水排放情况进行全面排查,对该区域内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采气一厂落实环境保护情况进行全面调查。目前,涉事企业已被叫停生产。
村民做饭用锅,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清理上面的污渍。
铁、锰超标的污水容易引起多种疾病。村庄里,皮肤病和肝病、糖尿病等疾病频发,不过并没有医学证明显示与污水有直接关系。73岁的白生荣是小壕兔乡掌高兔一组村民。他和老伴孙改如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皮肤病,病症始发于4、5年前。据村民反映,当地人得糖尿病和皮肤病的人数在逐年增高。
左图:通往母杜柴登煤矿的公路两旁淤积的矿区疏干水。
右图:母杜柴登煤附近的史不扣村重症村民名单。
左图:死亡的沙蒿。
右图:掌高兔村村民吴彦荣做的走访调查。
掌高兔村村民吴彦荣2018年6月对该村七组做了走访调查,调查结果显示,七组45位村民中从2015年起,因水污染得皮肤病的人占24.4%,耕地被煤矿污水淹了200多亩,还有大量的羊因病死亡,目前没有调查结果显示与污水有直接关系。
刘银祥是内蒙古自治区乌审旗乌兰陶勒盖镇人,住在距离巴彦高勒煤矿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家里饲养了250多只羊,据刘银祥说,自2012年起,他的羊经常出现咳嗽、痢疾、眼睛流泪等症状并陆续死亡。2018年至今又有30多只羊死亡。乌兰陶勒盖镇政府和巴彦高勒煤矿多次派兽医来家里医治病羊,但效果并不显著。
刘银祥的羊群在巴彦高勒煤矿附近的草地上觅食,一只小山羊正在喝水滩里的污水。
生病死去的羊被刘银祥放在离家不远的围栏旁边。
年轻人陆续离开村庄,村民高板仁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榆林市工作,孩子们一般每半个月回一趟家看望父母。“娃娃们回来都不喝这水了,车里面都带着大瓶的纯净水。”高板仁说。
水在小壕兔乡的进出流动形成了一种对照。“坚果兄弟”将小壕兔乡受到污染的地下水运到北京展览,它们如商品般被展示、被参观、被贩卖。“坚果兄弟”希望这样的艺术介入可以引起人们对水源地污染的关注。
“带盐计划”北京展览现场。
7月13日,榆阳区对“小壕兔乡部分村民饮水安全问题”进行公开通报,通报称,榆林市、榆阳区环保部门正在对小壕兔乡的内蒙古自治区三家煤矿、小壕兔乡境内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采气一厂开展巡查。
通报同时指出,榆阳区正在加快安装首批700台净水设备,启动了6个村6口深水井建设。
“我们都70多了,没有啥大愿望,就想赶死前能吃上一口好水。”白生荣说。
58岁的纪玉香是小壕兔乡特拉采当村村民,2014年,双腿多处出现斑点并伴痒痛症状。纪玉香多次到榆林市医院去检查,服用、涂抹了很多药依然无法根治腿上的皮肤病。
孙改如四年前得了皮肤病,双腿出现红色斑点。71岁的孙改如是小壕兔乡掌高兔村一组村民。儿女都在外地安家、定居,家里面只有她和老伴白荣生两个人。儿女经常带着孩子回村里看望两位老人,“有的娃娃回来不让他们喝家里的井水,都是买的矿泉水给他们喝。”孙改如说。
76岁的张权仁是小壕兔乡掌高兔村一组的村民,得了皮肤病已经五年了。腿部皮肤出现泛红、溃烂症状。
张权仁腿部皮肤病病情。
54岁的李来所是小壕兔乡西奔滩村村民,患糖尿病四年,“村子里的八十多户人家有十多户村民得了糖尿病。”
李来所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来缓解病情,“就剩这些老婆儿、老汉在村里,有手艺的年轻人都去了外面。”李来所说。
2018年7月10号,巴彦高勒煤矿新的排水管道正在向河道内排放经过处理后的煤矿疏干水。
2018年7月12日,蓄水池的入水管道已经停止工作,堤坝上重型卡车正在运送筑坝沙石。
据了解,巴彦高勒煤矿旧的排水管道已经废弃掩埋,图为巴彦高勒煤矿新的排水管道。环保部门巡查之后,被沙丘掩盖的暗管被挖起,重新装了新的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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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吕萌
用相机讲故事的人
作品包括《隐秘在深山里的航天科研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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